在《尼尔：机械纪元》的开发过程中，横尾太郎秉持着「创造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作品」的理念，将游戏打造成一场充满矛盾与哲学思辨的独特体验。这一创作动机源于他对传统叙事的厌倦，以及对游戏作为艺术载体的极限探索。以下从创作理念、叙事结构、主题表达三个维度展开分析：
一、创作理念：从「情感共鸣」到「认知颠覆」
横尾太郎在2025年接受Archipel采访时坦言，《尼尔：机械纪元》的诞生源于他对《尼尔：伪装者》中「情感共鸣」叙事的逆反。他意识到自己在《伪装者》中已经熟练掌握了通过线性剧情引发玩家情绪波动的技巧，因此决定在新作中转向更抽象的表达：「我想写些不同的东西，但当时毫无头绪，于是立志打造出比过往作品更令人困惑的叙事，甚至连我自己都难以把握。」
这种创作转向体现在对角色塑造的刻意疏离上。例如，游戏开场BOSS西蒙娜（Simone）被设计为一个在舞台上表演的巨型女性机器人，其行为模式和情感表达充满矛盾——她既渴望被爱，又通过暴力宣泄内心的空虚。横尾特意为这个角色注入「无法让玩家感同身受的特质」，让她成为整个游戏「难以理解」叙事的缩影。这种设计思路与他在《龙背上的骑兵》中通过黑暗暴力冲击玩家感官的手法截然不同，转而通过叙事的模糊性激发玩家的主动思考。
二、叙事结构：多周目与元游戏的迷宫
为了实现「自我困惑」的目标，横尾太郎采用了多层嵌套的叙事结构：
1.多周目视角切换：一周目以2B的「执行者」视角构建世界观，二周目通过9S的「探索者」视角揭示隐藏真相，三周目则以A2的「反叛者」视角彻底颠覆前两周目的认知。这种设计使得玩家在重复游玩中不断重构对故事的理解，最终在第26个结局中直面「人类早已灭绝」的终极真相。
2.碎片化信息网：游戏通过散落于世界各处的「档案」「邮件」「记忆碎片」构建世界观。例如，机械生命体的「模仿人类行为」从最初的过家家式表演，逐渐发展为对人类哲学、艺术甚至战争的复刻，这种渐进式的信息释放让玩家在拼凑真相的过程中体验到类似考古的乐趣与困惑。
3.元游戏设计：E结局中，玩家需要通过弹幕射击挑战「游戏制作人员名单」，最终面临删除存档以帮助其他玩家的抉择。这一设计将游戏本身解构为「数据的集合」，迫使玩家反思自己与虚拟世界的关系。横尾在2015年GDC演讲中提到，这种突破传统游戏边界的尝试，旨在让玩家体验到「超越娱乐的情感冲击」。
三、主题表达：机械文明中的存在主义困境
游戏通过「机器人模仿人类」的荒诞设定，探讨了尼采「上帝已死」背景下的存在主义命题：
1.意义的消解与重构：人造人部队YoRHa和机械生命体都陷入「造物主缺席」的困境。前者为一个早已灭绝的人类种族而战，后者在消灭外星人后失去了存在目标。双方都试图通过「成为人类」寻找意义，却在模仿过程中暴露出人性的脆弱与矛盾——机械生命体建立王国、发动战争，人造人则陷入数据轮回的宿命。
2.自由意志的悖论：9S对真相的执着追求最终导致精神崩溃，而2B在「处决者」与「守护者」的双重身份中挣扎。这种矛盾呼应了萨特「存在先于本质」的哲学——角色的价值并非由程序预设，而是通过每一次选择自我定义。E结局中Pods删除存档的行为，更是对「自由意志」的终极诠释：即使面对数据湮灭的结局，仍要为他人的存在赋予意义。
3.艺术与暴力的共生：游戏中反复出现的「表演」元素（如西蒙娜的舞台、游乐园的歌舞剧）暗示了艺术作为人类文明象征的脆弱性。横尾通过机械生命体对艺术的拙劣模仿，揭示了艺术在暴力世界中的异化——当「表演」沦为战争的伪装（如机械生命体通过歌舞掩盖侵略意图），艺术本身也成为存在意义的祭品。
四、争议与突破：牺牲游戏性的美学实验
横尾太郎的创作理念在开发过程中引发了巨大争议。白金工作室的成员曾多次抱怨他对游戏性的「破坏」：例如，原本设计为精准打击的剑拳组合技被强制改为随机打偏的废招，理由是「现实中的战斗本就充满不确定性」。这种设计虽然削弱了战斗系统的深度，却强化了游戏的荒诞感——玩家在反复尝试无效操作的过程中，被迫体验角色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
最具争议的当属E结局的存档删除机制。当玩家历经数十小时通关后，系统会提示「通过删除存档帮助其他玩家」，这一设计彻底颠覆了传统游戏「保存进度」的核心逻辑。横尾在解释这一机制时提到，他受到印度与巴基斯坦「小世界饮料机」的启发——通过牺牲个人利益建立陌生人之间的情感连接。这种将游戏行为升华为社会实验的尝试，使《尼尔：机械纪元》超越了娱乐产品的范畴，成为探讨人类互助本能的艺术装置。
结语：难以理解的终极意义
横尾太郎通过《尼尔：机械纪元》证明，游戏可以成为承载复杂哲学思考的容器。他刻意营造的「难以理解」并非叙事的缺陷，而是引导玩家突破认知舒适区的工具。正如游戏中反复出现的台词：「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如何面对它。」这种对「理解」本身的解构，恰是横尾太郎对游戏艺术的终极贡献——在这个数据统治的时代，他提醒我们：有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无解的困惑之中。
